北洋水师「定远号」主炮晾衣服说的相关研究
在唐德刚的著作《晚清七十年》之中读到了关于北洋水师「定远号」主炮晾衣服的相关记述,对这个观点深感兴趣,便查阅了相关资料,并撰写了本文。本人才疏学浅,有很多细节不能详细阐述和考证,不过收集到一些有限的证据并提出一些个人的看法。
背景
既 1886 年 7 月在朝鲜海域操演、后又前往俄国海参崴访问的北洋水师,因偶然停靠日本而发生了史称「长崎事件」的暴动事件之后,日本军国主义为了要在日本国内制造积极扩充海军战备的舆论、并对中国舰队作战能力进行摸底,在 1891 年特别邀请北洋舰队正式访日。北洋大臣李鸿章得意洋洋,在他的亲自安排下,1891 年 4 月 21 日北洋舰队在完成了给俄太子护航的任务后,稍作休整便应日本邀请按计划于 6 月 26 日由丁汝昌提督率北洋舰队的精华——“定远”、“镇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6舰编队从威海卫出发起程正式访问日本。6月28日北洋水师编队到达日本马关,次日开赴神户。7月1日抵达,舰队在此加煤添水后按预定计划直驶横滨。7月5日下午3时抵达横滨港。
关于这次访问,找到了日本方面三篇报道:
1891 年 7 月 4 日,《东京日日新闻》的报道称:“这次,丁提督率领由6艘军舰组成的清国舰队前来神户访问,数日后还将访问横滨。该舰队由:‘镇远’铁甲舰,排水量7400吨,6000马力,炮6门;‘定远’,同上;‘来远’装甲巡洋舰,2900吨,5000马力,炮5门;‘致遠’巡洋舰,2300吨,7500马力,炮5门;‘靖遠’,同上;‘济远’巡洋舰,2350吨,2800马力,炮6门。组成。这些都是担任着北洋防务的清舰,真不得不可谓稀客。”
7 月 8 日《东京朝日新闻》以“清国水兵现象”为题报道了观看北洋舰队的感受:“登上军舰,首先令人注目的是舰上的情景。以前来的时候,甲板上放着关羽的像,乱七八糟的供香,其味难闻之极。甲板上散乱着吃剩的食物,水兵语言不整,不绝于耳。而今,不整齐的现象已荡然全无;关羽的像已撤去,烧香的味道也无影无踪,军纪大为改观。水兵的体格也一望而知其强壮武勇。惟有服装仍保留着支那的风格,稍稍有点异样之感。军官依然穿着绸缎的支那服装,只是袖口像洋人一样饰有金色条纹。裤子不见裤缝,裤裆处露出缝线,看上去不见精神。尤其水兵的服装,穿着浅蓝色的斜纹布装,几乎无异于普通的支那人。只是在草帽和上衣上缝有舰名,才看出他是一个水兵。”
日本《每日新闻》在 7 月 15 日报道了前一日“定远”舰上举行招待会的情况:“由清国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和驻日本公使李经方主持,昨天,即14日上午10点开始,在旗舰‘定远’上,举办了邀请我国显贵绅士的大宴会。北白川殿下、松方总理大臣起,各大臣、次长,陆海军军官和新闻记者,大约500名应邀出席。清国军舰搭载的小蒸汽艇,飘扬着黄龙国旗从早晨起就在码头上等候,将这些来宾送到‘定远’舰上。盛装的‘定远’舰上,丁提督、李公使以及清国各舰的舰长们在登舰口迎接。军乐队的演奏声中,‘定远’舰甲板上准备了柠檬水、冰块以及各式各样的卷烟等招待品。‘定远’的排水量、功率等参数如上所介绍,舰长室、军官舱内装饰着各式各样的美术品,还有盆景、照片等。军医院里虽然有几名患者在就医,然而清洁异常。……过了不久,中午12时开始,‘定远’舰甲板上举行了西餐的冷餐会,宾客们边吃边谈,最后在十分满意的气氛中被送回了码头。虽然也准备了舞会,还被列入日程表,但因女性过少,这个活动只得中止了。”
以上三则报道均根据公开资料粗译得到。其中经过考证,7 月 4 日《东京日日新闻》的报道中对来访问的船舰的介绍有误。
起源
然后是说法的起源。一般的,国内认可两种起源,一种是《义勇军进行曲》的词作者、中国现代著名的剧作家、诗人田汉,在抗日战争期间发表的一篇海军史论文。另一种说法是来自于经历过甲午战争、黄海大东沟海战、日俄战争、以日本海军中将身份退役的小笠原长生,发表的著作《圣将东乡平八郎全传》。
而提到北洋水师主炮晾衣服中的材料中,相对具有影响力的是史学大家唐德刚在其著作《晚清七十年》中的相关记述。关于这两种说法的起源,以及大师唐德刚的著作中,本文各摘录一部分材料:
1940 年,民国海军内成立了“海军整建促进会”的组织,随之创办了《整建月刊》杂志,该刊创刊号上登载了田汉撰写的“关于中国海军的几个问题”,文中提出了“主炮晾衣”说:“……当北洋舰队回航关西时济远舰略有损坏,于横次[须]贺军港入坞。当时任横次[须]贺镇守府参谋长的东乡平八郎曾微服视察我济远一周,归来与其海部建议‘中国海军可以击灭。’……人家问他怎样成立那样的观察呢?他说:当他视察济远时,对于该舰威力虽亦颇低首,可是细看舰上各处殊不清洁,甚至主炮上晒着水兵的短裤。主炮者军舰之灵魂。对于军舰灵魂如此亵渎,况在访问邻国之时,可以窥见全军之纪律与士气……”。
小笠原长生的书中,则引用了一段称是东乡平八郎的原话:“‘平远’因为故障而入港修理,我在岸边看到一门炮上晒着衣物,很不整洁……”。
唐德刚在《晚清七十年》中北洋水师的相关论述中有这么一段: 一八九一年(光绪十七年)七月九日,循日本政府之邀请,李鸿章特派丁汝昌率“定远”、“镇远”等六舰驶往东京湾正式报聘。一时军容之盛,国际侧目……那时恭迎恭送,敬陪末座的日本海军司令伊东亨和东京湾防卫司令东乡平八郎,就显得灰溜溜了。东乡原为刘步蟾的留英同学,但是当东乡应约上中国旗舰“定远”号上参观时,他便觉得中国舰队军容虽盛,却不堪一击——他发现中国水兵在两尊主炮炮管上晾晒衣服。主力舰上的主炮是何等庄严神圣的武器,而中国水兵竟在炮上晾晒裤子,其藐视武装若此;东乡归语同僚,谓中国海军终不堪一击也。
另外,有史学家在日本发现过一张的明信片,标注写着“东乡平八郎在岸边看到中国军舰上晾了很多衣服”,并据此认定“中国军舰不堪一击。”但明信片上的军舰是只有一根桅杆、一个烟囱的平远舰,而不是两根桅杆、两个烟囱的定远舰。由于缺乏更多证据,本文认为并不可信。
关于《圣将东乡平八郎全传》的作者小笠原,通过公开的资料可以得知,早在日俄战争时小笠原就对当时的联合舰队司令东乡平八郎佩服得五体投地,退休后,小笠原开始全身心投入自己充满兴趣的文学创作时,内容几乎都以东乡平八郎为主体。根据时间来看,小笠原长生在 1919 年以海军中将退役,所以发表的《圣将东乡全传》应该比田汉要早。史学界也有认为是精通日语的田汉将小笠原的该部小说翻译以后将相关资料写进其在《整建月刊》的相关文章中,而唐德刚则在早年试图撰写《近代中国海军史》时参考了田汉的文章。但是关于这个说法的起源到底是日本还是中国的问题,至今也没有定论,也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本文主要试图考证的是北洋水师在主炮上晾衣服的说法的真伪。
考证
对于说法的研究,先从以上几家的说法分别进行分析。
小笠原长生《圣将东乡全传》
小笠原长生的资料表示小笠原是个著名的军国主义“造神者”,善于利用自己经年所得的写作技巧,制造了一个糅合精致的政治话语体系的军国主义文学世界。在其著作《海战日录》和《日本帝国海上权力史讲义》等书中,创造了一系列日军勇于赴死,指挥官智慧无比,敌人愚不可及的神话。所以在他的著作中存在诋毁、贬低北洋水师而夸张、溢美日本海军的可能性。而实际上,在小笠原的著作中可以看到,日本海军的东乡平八郎称他看到在主炮上晾衣服的是“平远”舰。可以查考当时北洋大臣李鸿章于光绪十七年五月二十一日(1891 年 6 月 27 日)电寄海军衙门的报告,“平远”根本不在当时出访日本的6艘战舰之中;1891 年 6 月 25 日丁汝昌在率队访日行前致旅顺基地官员刘含芳、龚照玙的书信中,通报了自己赴日、以及留防军舰的安排:“明日带同定、镇、致、靖、经、来六船前往东洋一带操巡,所有留防之‘平远’、‘济远’,当令先后乘间前去进坞……”。可见巡洋舰“平远”当时没有前往日本,而是留在国内旅顺。
至于有说法称,小笠原自己在《圣将东乡全传》译为英文版时悄悄删去了“平远”大炮晒衣物的内容,以此来证明北洋水师在主炮上晾衣服说法不成立。由于相关书籍已经不可考,这种说法本文不予采信。
田汉《关于中国海军的几个问题》
在田汉的“海军整建促进会”一文中,在主炮上晾晒衣服的主角从“平远”换成了“济远”。由上文可知,“济远”和“平远”都留防国内旅顺,根本不可能被东乡平八郎看见(据曾撰文反对北洋水师在主炮上晾晒衣物的史学家陈悦考证,此处的舰船错误可能由当时《东京日日新闻》的错误报道导致);而且在田汉一文中,东乡平八郎也有了一个新的身份“横须贺镇守府参谋长”。田汉称“济远”舰因伤进入横须贺港修理,由此在横须贺的“济远”被横须贺的镇守府参谋长东乡平八郎看到就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但事实上,东乡平八郎当时是吴镇守府的参谋长(同由陈悦考证,1886年日本政府颁布的海军条例,将日本全国海岸及海域划分为5个海军区,各海军区设有镇守府。其中第一海军区的镇守府在横须贺,第二海军区的镇守府在吴,第三海军区镇守府在佐世保、第四海军区镇守府在舞鹤、第五海军区镇守府在室兰)。位处濑户内海的吴港和东京湾畔的横须贺相距甚远,可见田汉的说法也存在漏洞。
唐德刚《晚清七十年》
在唐德刚的《晚清七十年》中,虽然相关船舰换成了更可信的“定远”(其也确实为当时出访日本的北洋水师舰队的旗舰),但是又为东乡平八郎安上了“东京湾防卫司令”的头衔,并称“东乡原为刘步蟾的留英同学”。其时日本并没有“东京湾防卫司令这种职务,前文亦提到东乡平八郎是吴镇守府的参谋长。至于刘步蟾是否与东乡平八郎是同学则可以分别查考:北洋海军将领刘步蟾当时是作为福建船政第一届海军留学生被选派赴英,同批共有 12 名留学生,于 1877 年到达英国,其中刘步蟾等 6 人因故未能进入海军学校留学,只是在英国皇家海军的军舰上进行了磨练实习;东乡平八郎留学英国则缘于日本明治政府在1870年与英国签订的为期三年的人才培养协议,东乡平八郎是 1871 年 2 月派往英国留学的 12 人之一,抵达英国后也因故未能进入英国海军学校、转入了商船学校学习。二者无论是留学的时间还是就学的场所,皆为风马牛不相及,唯一的关联可能就是两人都因故不能进入英国海军学校。所以唐德刚的说法更不可信。
“定远号”的主炮
根据史学家对“定远”级铁甲舰的原始设计图进行的测算,其 305 毫米口径主炮距离主甲板的高度接近3米,而平时主炮炮管露出炮罩外的长度不足 2 米(“定远”装备的主炮属于旧式架退炮,平时为了方便保养,炮管大部分缩回炮罩内,装弹时再将火炮向外推出)。攀爬到一个离地 3 米、长度仅不到 2 米,而直径接近 0.5 米(305 毫米为主炮的炮膛内径,炮管外径接近 0.5 米)的短粗柱子上晒衣服是何等艰难;“定远”剩余的大型火炮仅有分装在军舰首尾的 2 门 150 毫米口径副炮,炮位距离舰首舰尾的外缘极近,很难走到这 2 门火炮的炮管之旁。同时这两门火炮和主炮一样,平时炮管也是大部分收回在炮罩内,由于火炮较小,露出炮罩部分炮管的长度就更短,能晾晒的衣服数量几乎区区可数。
再观“济远”号,同为德国造船工业的产物,但舰型属于穹甲巡洋舰,舰体结构与“定远”舰有着较大不同。“济远”舰的干舷较高,各种火炮武备大都是直接安装在主甲板之上,其中安装于军舰舰首炮台内的 2 门 210 毫米口径的克虏伯大炮便是“济远”舰的主炮。因为是安装在主甲板上,依据一些历史照片测量,“济远”舰的主炮距离主甲板的高度约为 1.5 米左右,成人显然很容易摸到火炮炮管的上方。由此,虽然“济远”主炮平时炮管露出炮罩外面的部分长度有限,但却因为距离主甲板高度较低,具备了在炮管上晒衣服的便利可能。但是当时炮管表面需要涂油,根本不适合晾衣服;就算把衣服晾在上面,衣服也有可能被风吹走。
结论
在军舰上晾晒衣服并不能用来指责一支海军的纪律涣散。19 世纪还没有专门用来烘干水兵衣物的设施、只能依靠自然晾干。当时军舰内部空间狭窄,且蒸汽化舰船上还装备了大量机器设备,出于防止机器锈蚀起见,在舰船的甲板上、栏杆上、天幕柱上露天晾晒衣服,也有直接将很多衣服串联在旗绳升到桅杆高处的;这种特殊的景象在当时各国海军中是通例,甚至延续到二战时期。所以将在军舰上晾衣服作为某一支海军腐败的象征是不可信的。而日本人说北洋海军“主炮晾衣服”很有可能是夸大其说,更多的是想贬低北洋水师。以此来制造舆论,一来提升本国士气,给士兵和民众洗脑;二来右翼分子可以在国内推动自己的战争观念,打压反对势力。
不过,虽然北洋水师在主炮上晾衣服的说法应该已经可以证伪,但是按照国内某些说法称北洋水师“舰上清洁异常,各种活动很有一番西洋作风” “在制度上完全袭承西方,作战方式完全照搬英国皇家海军” 的如此洗白,却也不能推崇。从日本连续剧《坂上之云》(跨度从甲午海战到日俄战争到珍珠港)中的有关剧情可以窥见一斑:东乡平八郞登舰后发现船舱内部悬挂绳子,水兵在走廊吃面下棋抽烟,在船舱内部搭绳晾衣。虽然《坂上之云》是电视连续剧、不敢保证原景重现,但是私以为北洋水师舰队在 1891 访日时的确被登舰参观的日本海军官员发现了作风不整的问题,加上 5 年之前爆发的「长崎事件」,当时北洋水师的军队作风可想而知(虽然 5 年过去、外加此次访问李鸿章电饬丁汝昌要严加管束,可能有所改观、可从日本当时的报道中看出来)。衣服乱晒可能有之,不过晾晒到主炮上却应该是以讹传讹的结果。